16.无常之美(上)(1 / 2)

回去的路上,气氛沉默而凝重。唯一的小插曲发生在沈如磐重开手机,阻塞多时的消息全都弹出,包括花滑队领导回给她的短信。

“小沈,你给我打电话了吗?最近恢复得怎么样?差不多了就早点回来吧,大家都很想你。”

她的情绪不像之前大起大落,读完短信把手机轻放在一旁,头抵着车窗,木然地看着外面掠过的街景。

她有一张清秀耐看的脸,年轻的脸庞却透露出和年纪不相符的倦态,眉目间尽是沧桑。

就当车内无言的氛围还将持续下去时,她喃喃开口:“我的病假,截止于下周周末。”

萧与时侧过脸看她。

“费恩医生说,好好吃药,也许能控制骨赘增长的速度。你相信这个奇迹吗?”

他听出她的弦外之音,回答:“我们可以相信,但是万一失望,也要有重振旗鼓的力量。”

沈如磐没有接话。

她浓密的睫毛颤了颤,轻轻闭上,遮住眼睛里一切情绪。

萧与时把沈如磐送回医院,继而来到费恩的诊室。

他看完她的检查报告,抚额沉思了好一阵子,方才说出心中的想法:“她突然出现并发症,会不会和我有关?”

沈如磐曾经在天寒地冻的夜色里走了很长一段路。萧与时想到她因为韧带痉挛而痛到发颤的模样,很难不怀疑自己。

费恩摇摇头:“异位骨化是椎间盘术后常见的并发症,和你没有关系。”

可是无缘无故,怎么会出现今天的意外?

萧与时一时千头万绪。

他记忆力不错,很快想到一些蛛丝马迹:“我记得最早做体外标本测试时,有几个数据超出预期,偏差较大。”

那些数据曾经清楚地写在测试报告中,是用来反应假体植入脊椎后,人的疼痛程度和关节活动水平的预估值。

萧与时不是医生,对这些非力学数据要求没那么严格,现在再回忆,难免觉得它们是个警示。

萧与时道:“请您把测试报告再发给我审阅一遍。会不会是当初测试进度太赶,导致有某些潜在问题也不能及时发现?”

费恩一听,面露吃惊的表情。

他瞪着眼睛看着萧与时,眉头不自觉皱起:“你的意思是,我的工作没有做到位?”

老专家的情绪激动了:“在过去一年的时间里,我为了沈如磐付出多少心血,你应该看得见。你现在怎么能反过头质疑我,认为是我的疏忽导致她身体抱恙?”

“我没有质疑您,我——”

“虽然你年纪轻轻就是一流的物理学家,但在医学领域,你最好尊重我的能力。”费恩生硬地打断,“今天的讨论到此为止,你回去吧。我也该看一看沈如磐,交待她药物治疗的事。”

萧与时沉默了。

从开始到现在,手术对沈如磐,对实验团队,都是一场压力极大的挑战。今日的意外既打击沈如磐,也让团队领导人费恩产生了挫折感。

萧与时出于对对方的尊重,缓了缓语气:“我无意冒犯您。”

萧与时毕竟是学者,处事严谨,换了个方式道:“实验的最终目的是向腰椎病患者推广假体。我们有必要重启测试,确保万无一失,还请您理解。”

说来说去仍然非做不可。费恩心里不舒服,又无法反对萧与时的意见,只能冷不防反问:“你好像格外关心沈如磐?我记得你以前只热衷物理研究,很少关注其他事,怎么对她的事如此在意?”

“她是特殊实验对象,身体好坏直接关系到实验成功与否,我关心她也是应该。”

萧与时说这番话的时候,面色波澜不惊,语罢将检查报告递回去,起身离座:“最近情况特殊,我每天都会抽空来医院,跟进沈如磐的治疗情况,劳您费心。”

一连几日,沈如磐的情况并不乐观。

特效药用在她身上,几乎没有效果,还让她出现了严重的过敏反应。雪上加霜的是,骨赘迅速增生,一些软组织也在椎间盘假体的周边生长起来。

再这么发展下去,异位骨迟早会形成。

萧与时就此请教费恩:“异位骨形成后,治疗方法是什么?”

“优先考虑手术切除,不过必须等到骨赘停止生长,也就是18个月之后。”

18个月,说长不长说短不短。再加上异位骨可能出现在身体不同的地方,靠手术切除一劳永逸的方案,变数较大。

萧与时问:“还有其它方法吗?”

“近距离放射治疗,也是可行的备选方案。”

费恩翻查了很多资料,也和实验团队讨论过,确认放射治疗不失为一种消除骨赘的快速方法。效果好的话,只需1到2个月,大大缩短治疗周期;万一效果不好,聊胜于无,比坐等18个月强。

费恩把正反两面性都告诉萧与时,做个总结:“医学存在局限性,不论是那种治疗方案,我们都要做最保守的打算。”

萧与时了然。

他见费恩眼睛里有很多血丝,面色疲惫,想必这段时间殚精竭虑,道谢几句。费恩听罢摆摆手:“这是我应该做的,否则我也不好向你交差。”

萧与时知道这位长辈耿耿于怀上次的争执,也不计较他的言语,淡淡问:“沈如磐的情绪还好吗?”

“不好。她常常在湖边一坐一整天,说想静静。你口才不错,可以帮忙劝一劝,让她不要那么悲伤。”

在这个节骨眼上,任谁口才再好,都难以解开沈如磐的心结。

萧与时虽是教授,授业解惑无所不能,此刻也叹口气:“我去看看她。”

医院林荫道的尽头是人工湖,面积不大,深度极浅。沈如磐就坐在湖边的石凳上。

眼下是春天,春意盎然,树木枝繁叶茂。风吹过树梢发出娑娑声,柔和的阳光从密密层层的叶间透射下来,照出一地的粼粼光斑,显得生机勃勃。

她置身在如此美好的景色里,眉目间的怔忡却更显深刻。

平静的湖面被微风吹皱,漾开一圈圈波纹,虽然细小,久久延绵。她失神地盯着看,等到波纹完全消失,又从地上拾起石子丢过去。

小小的石子在湖面打着水漂,犹如蜻蜓点水,连续弹跳数下方才坠入湖中。

萧与时远远地看她一会,考虑是否上前,她蓦地回首,瞥他:“你来了?”

“嗯。”

“我听费恩医生说,你最近天天来。”

“……”

见他不说话,她收回目光重新望向湖面:“既然来了,过来坐坐吧。”

他朝她走过去。

阳光洒在湖面上,湖水泛起温暖又灿烂的金光,映衬着两人肩并肩坐着的身影。这样的画面颇有点结伴郊游的意思,可惜他没有主动找话,她亦无心交谈,只慢吞吞地再拾石子,一颗,一颗,又一颗丢出去。

不论丢掷多少次,石子最多在湖面上弹跳三下,接着沉入水底。

她倦了,收手说:“我小时候听大人讲,石头在水面跳跃的次数越多、时间越长,就可以许下并实现一个愿望。”

这是流体力学的原理,只要手法正确,石块就能以最大次数掠过水面。

萧与时说:“我教你。”

“不必了。我的心愿太多,只怕一个小小的人工湖难以承载。”

她说完长长吐口郁气,转过头看他:“我给花滑队领导打过电话了。我说,我的身体又出现毛病,回不来了。请他按照之前的约定,将我和陆楠拆开,并为陆楠另配女伴。”

“领导无言许久,说会找个合适的机会把真相告诉陆楠,在此期间让我守口如瓶。”

其实领导还有一层意思,沈如磐没有挑明。她已经消失了很久,国内媒体早就报道过她疑似因伤退役。现在拆队换人既成事实,万一有记者联系她,她最好保持沉默。

萧与时并不认为短短几日沈如磐就已想通,反问:“你接受这个安排?”

“当然。时间对运动员都弥足珍贵,我不能无止尽地拖累陆楠。”

她的声音很平静,说完抬手拢了拢耳边的发丝,仿佛看淡看开。可她另只手撑着石凳,纤细的胳膊微微发颤,分明难以释怀。

“那你呢?领导对你又是什么安排?”

“按照规定,我没有资格留在国家队,至于会被分配去哪个地方队,以及地方队是否愿意接收我,一切未知。”

诉说就此打住,接下去很长的时间里她都没有说话,维持着眼帘低垂的坐姿。

风乍起,再度吹皱平静的湖面。萧与时打破沉默,嗓音低沉,带着几分凝重:“你对自己有什么打算?”

她不语,拾起一个沉甸甸的石块,用力把它丢出去。石块在空中划了个长长的抛物线,扑通沉入水底。

她开口:“我不知道,我很迷惘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