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义兄,莫要怪我……若我当时赎你回国,我未见得能坐稳王位……」
当日傍晚,釐侯韩武站在自己府邸内书房的窗口,耳边回响着弟弟韩王然的话。
这时,书房内走入一名护卫,朝着釐侯韩武拱手抱拳:“釐侯。”
这名护卫叫做韩厚,乃是釐侯韩武的亲近族弟,不过因为是庶出无法继承家业,因此当年投奔釐侯韩武,为人忠厚可靠,釐侯韩武在魏国当了九年人质,此人就在左右陪伴了九年,是釐侯韩武如今最信任的人之一。
“釐侯,卑职打听过了。”在走近釐侯韩武之后,韩厚低声说道:“这座府邸,自韩然迁都至蓟城之后就开始修缮,不过未曾挂上匾额,一直空置着,直到前些天,才挂上……”
他口中所说的府邸,即是釐侯韩武一门如今居住的这座府邸。
“是么。”
釐侯韩武长长吐了口气,点点头示意韩厚退下,而他则依旧站在窗口。
他并不怀疑今日韩王然对他所说的那番话的真实性,其实从客观来说,他当初作为人质留在魏国,无论是对他韩武还是对韩然,都是一件好事。
反过来说,倘若那时他返回了韩国,这才有可能导致,兄弟彻底反目成仇——毕竟那个时候的韩然,既然设计杀死了康公韩虎,以及釐侯韩武的心腹武安守朱满,当然不会因为顾念兄弟感情而前功尽弃,倘若那时韩武还在韩国,这两兄弟十有八九会因为大权的争夺而反目成仇,甚至于,刀剑相向。
这也正是当年釐侯韩武在被魏军擒获、成为了魏国的俘虏或人质后,韩王然非但没有设法赎回,反而隐晦地要求魏王赵润莫要将韩武放回韩国的原因。
不过从韩王然迁都蓟城之后就修缮了这座釐侯府的这件事,亦不难看出其实他对义兄釐侯亦抱持思念,只是在是否迎回韩武这件事上,韩王然始终有所迟疑——其中原因,无非就是怕韩武回来跟他争夺大权罢了。
这里所谓的「怕」,倒不是全然指害怕大权被韩武夺走,也包括韩王然担心自己处于某些原因必须要除掉韩武,与其如此,还不如索性就让韩武呆在魏国。
但这次,情况有点特殊。
因为韩王然似乎病入膏肓了。
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,使得韩武、韩然兄弟二人的关系变得更加复杂了。
次日清晨,釐侯韩武早早就起来,坐在大堂上喝茶,看着时而来来去去的府上下人,看着那些陌生的脸孔。
曾几何时,他是这个国家最具权势的权臣,但如今,回到阔别多年的故国,哪怕是呆在他自己的府邸,他也感觉莫名的不适应。
而就在这时,庭院里传来一阵咔擦咔擦的声音,釐侯韩武转头看去,便瞧见一名年轻的将领,穿着戎甲,急匆匆地奔向堂中。
还没等韩武反应过来,就见那名年轻将领奔入堂中,噗通一声跪倒在韩武面前,欣喜地说道:“父亲。”
釐侯韩武愣了愣,这才放下手中的茶盏,仔细端详来人:“你是……驰儿?”
他此时这才看清,原来眼前这名年轻的将领,竟然就是他的长子韩驰。
提到这个长子,釐侯韩武心中便是一暖。
倘若说康公韩虎死后,韩王然毫不客气地抄没了前者的家产,那么釐侯韩武在成为魏国的人质之后,韩王然却没有动他的家产,甚至于还有意地培养韩武当时年仅十来岁的长子韩驰,大概是期待着韩驰长大成人后,继承其父的家业。
唯有韩武年仅几岁的小儿子韩瑫,当时跟韩武的妻妾一同被韩王然送到了魏国,大概韩王然也是不希望义兄韩武独自一人流落魏国,形单影只。
不得不说,除了拒绝迎接韩武回国以外,韩王然倒也没有什么亏待义兄一家的地方,韩武的结局,确实要比康公韩虎好上太多。
父子二人阔别多年再次相见,使得釐侯韩武暂时忘却了韩王然那边的事,一脸笑意地打量着儿子身上的戎装,笑问道:“驰儿,几年不见,稍微变得像男儿汉了嘛……”
韩驰被父亲夸奖,脸上露出几分喜悦,慷慨激昂地说道:“是叔父曾教导孩儿,不可坠了父亲您的名声,是故,孩儿这些年不敢懈怠……”
韩武愣了愣,这才意识到儿子口中的叔父,便是指他的弟弟韩王然。
就在韩武失神之际,韩驰目视着父亲,兴致勃勃地说道:“当年巨鹿一战,虽父亲不幸战败,但父亲您拒不降魏、最后犹高声命令荡阴侯韩阳大人攻打巨鹿的豪烈,却是让世人大加赞叹……”
这倒还真是实情,当年釐侯韩武在被魏将伍忌生擒之后,不顾自身安危,犹高喊命令韩阳加紧攻打巨鹿城,别说韩人对他钦佩万分,就连魏人、甚至是魏国的君主赵润都为之赞叹。
不过听了这话,韩武却感到莫名的尴尬,一来是那场仗他终究是战败了,而且还成为了魏国的俘虏,二来,眼下赞颂此事的乃是他的儿子韩驰,这让他感到十分别扭。
因此,他在淡淡一笑后,就立刻岔开了话题:“看你身上甲胄,你如今在军中当值?”
听闻此言,韩驰嘿嘿一笑,颇有些自豪地说道:“回禀父亲,孩儿如今在渔阳守秦开将军麾下听用,担任两千人将职务……”
“……”
釐侯韩武默不作声地打量着儿子。
『太像了……』
看着眼前的韩驰,釐侯韩武心中暗暗想道。
看着儿子,他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。
当年他年轻时,亦被既是叔父又是义父的韩王起大加培养,这才有了后来的釐侯韩武,反之,倘若韩王起不曾有意栽培他,任他像寻常纨绔子弟那样吃喝玩乐,他又哪里可能后来跟康公韩虎争夺大权,成为韩国鼎盛一时的权臣呢?
一想到韩王起,釐侯韩武的心情亦是莫名的复杂:这位叔父除了不肯将王位归还于他,除此之外还真是未曾亏待过他。
当然,也正是因为这样,韩武才会视韩王起的儿子韩然如亲弟弟一般。
而如今,仿佛是照搬了几十年前……
「……待此番度过劫难之后,我愿将王位归还义兄。」
釐侯韩武的耳畔,仿佛又回响起弟弟韩王然昨日所许下的承诺。
“驰儿……”他开口唤道。
“父亲?”长子韩驰疑惑地看向父亲。
只见釐侯韩武神色复杂地盯着儿子看了半响,说道:“你想不想当……不,没事。”他摇了摇头,说道:“去府内向你母亲问安吧。”
“是,父亲。”
韩驰拱了拱手,拜别父亲,欢欢喜喜地快步走向府内,向他阔别多年的母亲问安去了。
看着儿子离去的背影,釐侯韩武的神色莫名的复杂。
回到书房闷坐了片刻,就见心腹韩厚走了进来,似有深意地说道:“釐侯,卫卿马括前来拜见,说是请釐侯去……去吃酒。”
韩武闻言点了点头,遂带着韩厚前往外院大堂接见马括,随后在马括的示意下,再次前往王宫。
在马车上,马括有意无意地问道:“釐侯,可曾见到令世子?”
他口中的令世子,即指釐侯韩武的长子韩驰。
釐侯韩武看了一眼马括,冷淡地说道:“见到了。……不知卫卿大人想问什么呢?”
不得不说,釐侯韩武终归是见过世面的人,而且一度还是权倾朝野的权臣,就马括这点小心思,哪里瞒得过他?
还记得昨日,当韩王然提出欲将王位归还韩武时,韩武就注意到马括的面色变了变,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。
其中意思,不言而喻。
可能是见釐侯韩武神色冷淡,马括面色讪讪地说道:“只是随口问问。”
“哼。”
韩武轻哼一声,自顾自闭目养神,不再理会马括。
说实话,韩武对马括可没有什么好印象,谁让当年韩然夺权的那件事,正是马括向后者通风报信呢?甚至于,马括还杀了韩武的心腹武安守朱满。
韩武对韩王然提不起恨意,那是因为兄弟俩自幼就感情深厚,可是对于马括——你算什么东西?!
也难怪韩武这般倨傲,毕竟想当年,就算是马括的父亲前上谷守马奢,见到前者也得抱拳行礼,恭恭敬敬喊一声釐侯。
在马括的带领下,釐侯韩武沿着昨日来过一回的路,再次来到了他弟弟韩王然歇养的那座宫殿。
待等韩武走近卧榻时,韩王然还是靠躺在卧榻上,聚精会神地看着平铺在被褥上的一份中原各国的地图,面庞依旧憔悴。
“不是说,宫内的宫医叫你好好歇养么?”
在瞅了一眼那份中原各国的大致地图后,釐侯韩武有些不渝地说道,连他自己都无法解释,看到韩然这般不听医者的叮嘱,他心中为何会生气——明明这个曾经疼爱的弟弟,当年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捅了他一刀,不是么?
“我有好好歇养,只是睡不着,也是没办法……”韩王然抬起头来,微笑着解释了一句。
随即,他问韩武道:“义兄,你考虑地如何了?”
釐侯韩武当然知道韩然的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,在看了几眼后者后,淡淡地说道:“你认为我此番回国,是因为想争夺王位?……我韩武若是想夺取这个王位,你如今还能坐在这个位子上么?”
他这话绝非妄言,事实上在魏韩第二次北疆战役之后,康公韩虎就已经因为战败而踢出权力中枢了,当时釐侯韩武大权在握,若不是他顾忌与弟弟韩然的兄弟感情,君主的位置对于他当时而言,简直就是唾手可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