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的忽然出现, 想必让白溪石深感意外了。那张脸上短暂出现了怔愣,很快又恢复如常,甚至露出了一点笑意, 将手里的册子交给底下的丞,自己向她拱了拱手,“辜娘子......哦,如今不该称辜娘子了,应当称梨园使大人。今日不知刮了什么风, 将
大人吹来了?”
苏月很嫌恶他故作轻松的样子,但与这样的人打交道,你得比他更会装样才行。
四下看了看,她怅然道:“这地方,哪是少卿该来的。以前掌管太乐,与琴瑟为伴,如今却要整天对着那些羊头牛肉,真是辱没了少卿啊。”
白溪石脸上笑容不减,输人不输阵,他知道她今日找上门,十有八九不是什么好事。在她还未说明来意前,仍要虚与委蛇,仍要强撑着面子。
“都是为朝廷效命,哪有什么辱没不辱没的说法。廪牺署原本也是太常寺辖下的衙门,我不过换了个地方当值罢了,怎么竟让娘子怜惜起我来了。”他边说边回身向内比了比手,“天气炎热,娘子请上官衙内坐坐吧。
苏月也不推辞,提着裙裾迈进了门槛。
皇帝陛下对她的关照,可说是极尽用心了。梨园使向来是男子担任,有现成的公服,绯衣银带,幞头上加金博山。然而这一套行头,不适合女郎穿着,于是便量身替她另做了合乎女郎标准的冠服。
仍旧同样的衣色和腰带,只是腰下换上了裥裙,梨园原本的徽识梅花凤鸟,也变成了刺金袖?,覆盖住了肩头和背心。还有男子的幞头,女郎戴起来不柔美,便将博山取下来,做成了发髻上的挑心。如此既有为官的威严,又不失女郎的婉约,
加之她本来就生得端庄艳丽,这样一来凸显了介乎男女之间的凛凛美感,比以前更耐人寻味了。
白溪石心下还是有些惆怅,如今彻底知道了她和皇帝的首尾,但也不妨碍失之交臂的遗憾。
衙役送茶汤上来,他殷勤地招呼:“牺署不及太乐署风光,但用度却是最好的。这是今春送进上都的顾渚紫笋,娘子尝一尝。衙门虽与牲粢打交道,但茶汤是纯净的,还请娘子不要嫌弃。”
苏月并没有去碰那盏茶,淡声道:“白令客气了,我今日登门拜访,不是为喝茶来的。
白溪石点了点头,“我前阵子忙于在陪都公干,回来听家人说起,有位姓的员外曾经登门求见过,想来就是令尊吧!唉,实在是太不凑巧了,我不知令尊来了上都,家人无状,也没有好生款待,实在失礼得很。”
苏月笑了笑,没去戳穿他的谎话。毕竟接下来她还指望他把苏意弄走,只要能尽快打发这个堂妹,留他几分薄面也不是问题。
“家君来上都谈生意,得知我一向受白令照应,特意登门想道一声谢。可惜白令不在家,扑了个空,甚是遗憾,只好等日后有机会,再去拜会白令了。”她含笑说完,顿了顿道,“这不过是小事一桩,且不去谈,还是来商量关乎白令切身的要事
吧。”一面说着,一面从袖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太乐丞,由他奉到了白溪石手里。
白溪石迟疑地望望她,嘴上笑应着,“娘子如此郑重其事,让我不知如何是好了……………”
可是这份坦然的笑,在展开那张纸后,终于彻底凝固在了脸上。医官写下的这些字,仿佛让他辨认起来很吃力似的,两眼直直地盯着,半晌都没有移开。
苏月按捺住了心绪,很有耐性地询问他:“白令打算怎么办?我料你总不会说此事与你无关,又是苏意发了疯,将这件事栽赃在你身上吧!”
其实对于白溪石来说,玩弄梨园乐工,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。很多女郎吃了亏也不会声张,他更不会落下把柄,让人来秋后算账。可这次竟是如此倒霉,没有处理干净,原本已经是天大的纰漏,结果又逢辜苏月当上了梨园使,顿时变得雪上加
霜了。
他开始思量,怎么才能从这麻烦里挣脱出来,当然首先不能惹恼了她们,怕她们闹个鱼死网破,便极力安抚她的情绪,和声道:“辜娘子,我对苏意是真心实意的......”
苏月没有给他说“但是”的机会,“既然是真心实意,男未婚女未嫁,这事并不难办。白令,我们虽入了梨园,却不是贱籍,是清清白白的良家子。若是有人胆敢始乱终弃,那么朝廷的法度,自会替我们做主的。
白溪石赶忙敷衍:“娘子这是哪里话,我岂是那样的人!只不过如今被贬到了牺署,这时向官衙上书,恐怕不是好时机。”
苏月一哂,“那何时才是白令认为的好时机?白令须得给我一个时限,我才好回去给苏意交代。”
白溪石道:“我自己做下的事,绝不推诿,我也绝不会对苏意不闻不问,定是要明媒正娶她的。但眼下还得再缓一缓,保住官职是首要的,否则娶了她,就得让她陪我一起吃苦,我于心不忍。所以请娘子代为转告,让她再给我些时间………………
苏月不和他?嗦,直言问:“多长时间?她等得,她肚子里的孩子等不得。”
白溪石犹豫了片刻,到底还是硬着头皮说出了他的想法,“这个孩子,暂且不能留。来的时机不对,会带来无尽的麻烦。”
苏月凉笑起来,“其实这些都好解决,白令不用烦恼。我去同冯大人说,就说你们两情相悦,要结成连理,想必冯大人不会阻挠的。至于你的官职,娶亲又不是什么罪过,难道冯大人还能为难你吗?退一万步,冯大人若当真同你过不去,要削你
的职,我便去面见陛下,一定保下你。如此后顾无忧了,白令还有什么难处?我这做阿姐的,定要让苏意名正言顺,毕竟她是我们姐妹中第一个出阁的,不能不开个好头,白令以为呢?”
这下子是把路堵死了,他还想推脱,人家有的是办法四两拨千斤。原本只是一场偷欢,他从没想过要论及婚嫁,这回顶在了杠头上,着实令人苦恼。
要是照着世俗的算盘去打,眼前这女郎将来肯定是陛下的枕边人,娶了她的族妹,自己也算半个皇亲国戚。然而之前积累下的龃龉太多,不管是自己还是苏意,恐怕都为她所厌恶,那这门亲戚将来还能走动吗?若不走动,他娶苏意干什么?
然而想要从困境中挣脱出来,显然很难。她随身带着医官开据的病案,分明是有备而来,加上她和刘善质交好,今天是必要讨个说法的。倘或不遂她的心意,一状告到陛下面前,对他必定更为不利…………………
思量再三,实在搪塞不过去,只得松了口,“既然娘子都替我们打算好了,我便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。不过婚事太匆忙,只怕来不及预备。”
苏月道:“白令有一个月时间筹备,苏意的双亲一月之内应当能够赶到上都。至于婚仪,大操大办是办,化繁为简也是办,只要心意到了,苏意应当能够体谅你的。”说罢淡淡了下唇角,“要紧一宗,苏意留在梨园不合适了,你想个法子把她带
回家吧。先安顿好她,其余的事,你们自己慢慢商议。是尽快成婚,还是大着肚子拜堂,由你们自己说了算。”
白溪石望向她,以前那个温柔可人的小女郎不见了,如今真是执掌了梨园,连说话也变得不容情面起来。
他叹了口气,“辜娘子放心,这事我会妥善处置的。其实结识苏意,也是因为娘子,当初听说她是你阿妹,才有意照拂她,一来二去生了情愫,走到今天这步......”边说边摇头,万分遗憾的模样。
苏月听得恼恨,若不是因为苏意这个祸头子,这种人她连一句话都不愿意多说。到临了还要被他恶心一把,真恨不得狠狠啐他两口,乾阳殿里那个人虽然嘴坏又小气,但相较于白溪石,简直是神仙一样的存在。果真人是不能拿来比较的,因为
有这个贱人的烘托,权大竟也有惊为天人的一天,被他知道了,怕是要笑得嘴角咧到耳朵根了。
“你与苏意很相配。”苏月站起身道,“你两个能凑成一对,真是天作之合,还请白令珍惜这段缘分。我今日专程走这一趟,只为这一件事,白令既然应准了,那我就回去等太常寺的文书送到梨园了。但愿白令不要让我等太久,我性子急,若是等
得不耐烦了,恐怕会先白令一步找到冯大人,届时弄巧成拙,会对白令不利的。”
她说完这番话,不等白溪石应答,转身走出了康署的大门。
夕阳西斜,更衬得官衙正堂阴湿晦暗,苏月鄙薄地拂了下衣摆,快步登上马车,放下了垂帘。
等赶回圆壁城,见苏意正在官舍门前徘徊,一发现她,就着急忙慌上前询问结果。
苏月说已经谈妥了,“让他尽快想法子,把你接出去。”
苏意如释重负,笑着牵住了苏月的袖子,“谢谢阿姐,紧要关头还是阿姐心疼我,舍不得我在银台院受苦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