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宝燕”
“在,我在呢,小姐。”
“我这几天一直在想,人死了,或许真的还有灵魂存在也许、也许以后我下去地府和皇上还能够再相遇所以这些天,我一直在尽力求证,可是到昨晚,我才想明白。”
她转过头,眼角蓄满了泪,“即便是再相遇,我们永远永远也不可能回到这一世了。爱新觉罗颙琰和钮祜禄绣玥,永远永远也回不到从前了。”
也许是两个飘荡的孤魂野鬼在黄泉相聚,也许他投胎成了另外一个人,与转世的她擦肩而过,都忘了这一世的所有姻缘。
绣玥的泪溅在经文上,从今以后,再也不会有他为自己抄录经文了。“这一份为皇上抄录的往生咒,我要自己亲手抄完。”
“小姐”
“我没事儿。”绣玥含泪朝她笑笑,“宝燕,我听说,孝淑皇后薨于皇上前面,她可以跟皇上葬在一起,皇上葬入地宫,石洞的门就会永远关闭。”
“小姐”宝燕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,“小姐你不会是想,你别做傻事呀”
绣玥低下头,呢喃着,“生不能同衾,死同穴这对我来说,也许就是最好的结局。”
“小姐你疯了吗五阿哥他才只有六岁他才刚没了阿玛,你能忍心,让他也没了额娘吗”
“顾不得那么多了。”绣玥望向窗外,“我这一辈子顾及的人和事太多,这一次,我什么都不要管,只要全心全意地为了皇上做一个决定。”
“宝燕,绵愉他还小,以后就全靠你了。”
“什么”
太后在寿康宫打翻了茶杯,她看了下方的贵太妃一眼,“你再说一次,如太妃要给先帝殉葬”
“是。”汪福寿躬身道,“寿安宫如今上上下下都传遍了,奴才确认无疑。”
“她要死”諴贵太妃哼了一声,“太后和本宫还未找她这些年来积下的晦气,她自己倒是识相。”
諴贵太妃原本想说死得好,转念想到帛尧她的尧儿,可是一直都靠着这个狐狸精,他在皇宫里,就只有这么一个可心的。
若是这个贱人死了,帛尧他不知该会伤心成个什么样。她贴身藏了三十几年的那一颗药,又被迫为了淳嫔那个贱人给
“要不,”諴贵太妃咳了一声,犹豫着道,“那钮祜禄绣玥从前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儿,不过是得宠而已,先帝都去了,从前的事儿,不如算了罢。”
皇上的宠爱,圣母皇太后的宝座,她如今什么都争不到了。
突然的拍案之声吓得諴贵太妃一惊,皇后厉声怒道“她想随葬帝陵她想永生永世陪着皇上本宫不许本宫决不允许”
“汪福寿你去去寿安宫告诉如太妃她若有安安分分地在后宫待着,新帝晋封先帝妃嫔,哀家自会请旨晋她为贵妃,封五阿哥为郡王待到五阿哥成人之日,便封他亲王爵位
她若有何不测,哀家即刻下旨将五阿哥交由杜常在抚养”
“去”
“嗻,嗻”
汪福寿小跑着出去,諴贵太妃在下方愣愣地望着太后,那杜常在与她素有旧怨,又是宫女出身的常在,这一招,便是用五阿哥的一辈子来威胁如妃,完全掐死了她的咽喉啊。
钮祜禄会如何抉择,不用等到汪福寿来回,她便能猜得到。
五阿哥,是先帝和如妃在世上唯一的骨血。
就如諴贵太妃的预料之中,绣玥听到太后的懿旨,朝着乾清宫的方向沉默了一晚上,原来命中注定,她最终还是不能跟他在一起
那便只能选择陪葬品,来替她陪着他了。
“皇上”绣玥努力作出笑得样子,“臣妾从前犯错,不管犯多大的罪过,您总是一次次原谅臣妾,您口里说要砍臣妾的手指,臣妾闹上一闹,您就给臣妾减了一半的罚抄”
绣玥闭上眼,举起刀,重重地落下,右手的食指掉在砧板上。
“就让它代替臣妾,永远陪着皇上罢。”
她又将刀高高地举起。
利刃被打掉的声音撞在地上“铛”一声响起,帛尧狠狠地推了她一把,“你疯了吗你疯了是不是”
“不要管我”绣玥怒视着他道,“我连死都不能,连这你也要管我吗你走出去”
汩汩的鲜血从她右手掌间顺流而下,帛尧瞧着那大片的血迹,也不和她多分辩,拉着她不由分说地开始包扎。
白天那人递进来消息,言及她要殉葬,他便放不下心,夜半之时是最容易疏忽的时候,还好他过来守着,否则那手指
原来她心狠起来,比他对自己还要狠。
“他不在了,以后”他半蹲在地上,为她止血,极轻着道了一句“我会守着你。”
虽然他比不上皇帝,可他会用自己的命来守住这句诺言。
几日之后,八月二十三,晋尊諴贵妃刘佳氏为諴禧皇贵妃;如妃钮祜禄氏为如贵妃;信嫔刘佳氏为信妃;册尊荣贵人梁氏为荣嫔;恩贵人乌雅氏为恩嫔;安常在苏完尼瓜尔佳氏为安嫔。
十二月初二,敬上圣母徽号恭慈皇太后。
从前的皇后,当今恭慈皇太后依旧风光无两,帛尧从风光无限的寿康宫副总管硬是挪进了冷清的寿安宫,有他在,有贵太妃的身份撑着,绣玥和五阿哥的日子总算也没那么难熬。
绣玥让小禄子在寿安宫附近的花园里扎了个秋千,有时候,她会让帛尧坐在旁边不出声,她闭上眼睛,身旁坐着的人就好像还是皇上。
起初的时候,她总会对宝燕唠叨说,一个月之前,皇上还在呢。
后来渐渐变成了两个月,三个月,两年,三年后来她越来越记不清了,皇上到底离开了有多少天。
直到有一次,宝燕扶着她在皇宫散步,迎面遇上养心殿出来的人,捧着一堆杂物去焚烧,她从中见到了两件缠在一起的血衣。
“回如贵太妃,这是皇上前天在养心殿的暗格中突然发现的,是先帝的旧物,皇上见两件衣裳上面都是血污,长年累月都发黑了,便令奴才们拿出去化了。”
绣玥将那两件衣裳抽出来,是两件袖子系了死扣的衣裳,那件女子的衣裳肩处裂了个口子,绣玥认出来,是她被陈德刺伤那一晚,穿得那件衣裳。
原已经不记得了,却是被皇上这样私下藏了好多年。
绣玥忽然就听不见周围的所有声音,只有梦中那人讥笑的声音响起“朕的落魄,朕的狼狈不堪都被你尽数瞧了去”
“朕一想到那一晚在你面前的狼狈相,丑陋不堪的丑态,真恨不得你同那个狗奴才一样,立刻消失在这世上”
皇上原来这般口是心非
绣玥忽然想哭,她却放声笑了,吓坏了周遭跪着的一群奴才。
她足足病了一个多月,当中有段时间病势沉重,若不是帛尧阻拦,宫中几乎将她推出到吉安所。
到最后,她还是病愈了,奇迹般地没有死成。只是越来越记不清皇上的声音,记不清他与她的点点滴滴。
到后来,諴禧皇贵太妃也去了。
她生前风光了大半辈子,到最后却只能在吉安所等死,她很想要最后见帛尧一面,绣玥不知道帛尧到底有没有完成她最后的心愿,只是那几天,他说有事出了一趟宫,回来的时候,手上多了一件七彩的葫芦瓷瓶。
绣玥问他那是什么,他从来对她知无不言,这一次却怎么都不肯说。
日子便这样如流水一般地逝去,许多同绣玥一朝的嫔妃旧人们接二连三地去了。
许是皇太后与皇贵太妃的羁绊真的很深,皇贵太妃活了七十四载,道光二十九年十二月的时候,皇太后从行宫回来便一病不起,十一日薨于寿康宫,享年也是七十四岁。
但这一回,有两件事令绣玥万万没有想到。一是当今皇上因为皇太后的薨逝过于悲痛,一个月后亦在慎德堂丧次崩驾。二是皇太后的陵寝建在昌陵与昌陵妃园寝之间的位置。
即便是死她也要挡在她与皇上之间。
绣玥成了后宫辈分最高的人,比太妃还要高一辈的祖太妃。她向新帝请旨,想要带着帛尧和宝燕搬到圆明园去住,这也正合新帝的心意。
过了两朝,人们偶尔还会提起道光那一朝的轶事,嘉庆这个名字却越来越久远,那些过年时围着她唤奶奶的新帝嫔妃,连她们爷爷的长相都不清楚。
绣玥在圆明园四处寻着他的影子,一晃,便过了十年。
这一年,当今皇上带着后宫嫔妃们来到圆明园游玩,当中的懿贵妃叶赫那拉氏生下皇子,正是风光无限的年纪,三月初三是个好日子,皇上为了以示孝心,专程在圆明园为绣玥摆宴。
席间年轻的皇后被冷落一旁,皇帝与懿贵妃打得火热。
绣玥被一群年轻的妃嫔围着,饮下几杯敬上来的美酒,她笑对着众人,听她们着诉说皇上的冷落。
直到有一道天山雪莲果被呈上来,原本是一对的果子,侍膳太监小心翼翼地将一颗呈给皇帝,一颗献于皇后。
年轻的皇帝轻轻贵妃的头发,爱怜地将自己盘中的果实夹到了使着小性的贵妃碟中。
绣玥笑了笑,站起身,推说不舒服,让宝燕扶着她回了邵景轩。
“宝燕,取一把椅子过来。”
宝燕扶着她小心坐下,“小姐,你饮得多了。”
绣玥笑着摇摇头,她望着门口的方向,“你去睡罢,我想坐在这吹吹风。”
四十年了,四十年前,她在等着那个人从这道门走进来,一晃,已经四十年了,他也早已经忘了这段缘分了罢
他和她约定好的,他要长命百岁,等他一百岁的时候,她七十四。
绣玥站起身,发现帛尧不知何时在她身后站着,默默地看着她。
“刚刚打了个盹儿。”绣玥凝望着帛尧,笑笑说“我刚刚又梦见他回来了。他罚我在养心殿抄书,我困得睡着了。醒来的时候,他还装作板着一张脸。”
绣玥向他走近几步,低头笑笑,“他跟我走了二十多年,你陪着我刚好是四十年。还是咱们的缘分长一些啊。”
帛尧只是看着她,没有出声。
绣玥伸出手,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,“我要去睡了。你也早点休息啊。”
她走进门,最后转过身,望向帛尧。
“但愿咱们还能见面。”绣玥深深道。
“会的。”他只说了这两个字。
绣玥关上门。环顾房内的一切,罗汉床,炕桌,椅子,茶壶,它们都是不会消亡的,从前她坐过的地方,以后还会有新人坐上去,不知道它们的新主人,会不会爱惜曾陪伴她的这些东西。
她曾经拥有的,十年百年之后,不知道它们还会不会被摆放在这里。
再见了
第二天早上,宝燕推开房门,发现了床榻上已经断了气的人,手中抓着那件没有缝完的衣裳。
宝燕在房间内哭得撕心裂肺,帛尧在门口站着,脸上一片平静。
他转过身,叫上初六,将葫芦瓶交给他。
初六也已经到了古稀之年,这是帛总管交待他的最后一件事,他握着瓷瓶,凝重地点了点头。
当天中午,一个太监被发现吊死在圆明园邵景轩旁的一棵树上。
绣玥的谥号为恭顺,恭顺皇贵妃葬入昌陵妃园寝封棺前,宝燕发现初六悄悄将一个葫芦瓷瓶放进了陪葬品中。
“你做什么”她惊异怒道。
“这是帛总管的心愿。”初六惨然笑笑,“和裕皇贵妃知道他的心愿,将这个葫芦瓷瓶留给了总管,就让他的骨灰随着恭顺皇贵妃一起葬了罢。”
爱新觉罗颙琰,薨于1820年,葬于清西陵之昌陵,恭顺皇贵妃钮祜禄氏,1860年卒,葬于清西陵昌陵妃园寝,位于昌陵西南。
两个人,不知道还能不能够再相见。
时间如大浪淘沙,更迭交替,不知还会不会有人记起,在历史的长河中,她们曾占据了一段时间,那一年,在神武门旁的围房中,他被包衣奴才挟持着,狼狈地困在房间里
这时候,门被轻轻推开了一条小缝,在昏暗的烛火中,她甜甜地笑着走进来,唤着,“是我,是我呀”
那一年那一夜,房外的月色正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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