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0、第 30 章(2 / 2)

苏月听说她的话会被御史记录,很有些意外,“卑下也能提谏言?我以为只有当官了才有说话的资格。”

皇帝一哼,乜着她道:“你没当官,话也没少说。你在朕身边,任何一句良言都是谏言,都可以被记录在册,成为你的功德。不过朕对你也有个建议,等见了你父亲,可以据实提一提朕,说朕这个皇帝当得如何,对你怎么样,这阵子有没有受朕

欺压等等。

苏月连连应是,“陛下放心,只要见了家君,卑下一定据实向家君回禀,并且捶胸顿足懊悔一番,当初不该拒绝这门亲事。”

如此甚好,皇帝垂下眼,轻拂了下衣襟上的褶皱,“朕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的人,你父亲要回姑苏,下次相见怕得隔上一阵子,不让你们父女话别,你会怨怪朕。这样吧,让国用带你出宫,约个地方请你父亲出来会面,你看怎么样?”

苏月点头如捣蒜,“好好好,都依陛下的意思办。”

皇帝算了算时间,“那就明日吧。明日是黄道吉日,宜会见亲友。”说完负着手踱出去了。

苏月带笑目送他,等他走远,才抬手搓了搓僵硬的脸。

功败垂成,她到这时才敢灰心地长叹出声。如果没有他从中作梗,自己这会儿已经同阿爹团聚,登上回乡的船了。可谁知命运如此不公,万般筹谋轻而易举就被他打破了,如今乐师变宫人,谈不上是更好还是更坏,怕阿爹担心,也只有往好处

说了。

于是焦急中迎来了第二天,一大早就在殿门前等候,等到将近巳时才见国用从外面进来。

国用连连作揖,“让娘子久等了。陛下方散朝,我那头得伺候停当了,才好来接娘子。”边说边比手,“马车在宫门外候着,娘子随我来。昨日已然派人出去拜访了令尊,约好了会见的地点,回头娘子见了令尊好生道别,别留遗憾。”

这话说的,仿佛她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了。不过也是,此一别,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团聚,向阿爹交代的每一句话都像遗言。

国用见她闷声不吭,回头看了她一眼,“小娘子怎么了?可是对安排有什么异议吗?”

苏月说没有,“只是感慨良多,不知从何说起。”

国用表示明白她的心情,但依旧坚定地带她一路向北,穿过陶光园,抵达了玄武门。

苏月惊诧,“从哪儿出宫?走青龙直道吗?”

国用说:“东西南门是王公大臣出入专用的,宫中的人要出去,都得走青龙直道,这是规矩。

当然规矩原本可以很灵活,但陛下发了令,指定辜娘子必须徒步穿过圆壁城,他一个小小的内侍班领,当然得依陛下的命令行事。

“请吧。”国用虾着腰道,“娘子对这条路最为熟悉,走了不下几十回了。”

苏月心道确实熟悉,但梨园乐工排演都在青龙直道两旁,她这要是一走,脸不是没处搁了吗。昨天还要死要活,今天就神奇地痊愈了,装病的事实大白于天下,这该如何是好?

然而没计奈何,想见阿爹就得经得住锤炼,于是提裙迈进了门槛。

引路的国用还在开解她:“这不是太医院医术精湛吗,治好了娘子的顽疾,娘子不用想太多,自己自在就好。”

但天底下有几个人能做到自在呢,让她在众目睽睽下走过,这不比车裂她好多少。

果然该来的还是来了,穿过圆璧南门,便看见高高支起的行帐,乐工们在帐后吹拉弹唱,高高低低的弦乐声不住回荡。可发现她从直道上经过,所有乐声戛然而止,所有眼睛都望向她,这世界,一瞬安静得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声响,以及颜在惊

讶的呼喊:“苏月,你怎么......大安了......可喜可贺……………”

苏月惨然向她发笑,“崾,就......说好就好了,遇上了神医。”

不能逗留,也没法解释更多,她很快穿过直道,往龙光门上去了。

呆怔了许久的太乐令终于瘫软下来,还好边上有人,七手八脚把他架住了。

那厢登上了马车的苏月急急赶去与父亲相见,国用找的地方很僻静,从茶寮的大门一进去,便是错落分布的草庐茶舍。苏月顺着国用的引领穿过蜿蜒的小径,远远便看见阿爹在店内旋转圈,想必等得很焦急。

她扬声唤阿爹,身旁的国用也站住了脚,不再继续相送了。

辜祈年看见女儿,满肚子话忽然说不出来了,最后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,“没想到......竟是如此收场。”

所有的挣扎,都在他人的掌心里,皇权大如天,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。

苏月这回也放弃了,坦然道:“想必我就是留在上都的命,阿爹别为我操心了。我装病的事虽败露,陛下也没有惩治我,说要把我送到太后宫中侍奉,往后不用再做乐工,不用供人取乐了。”

“可端茶递水,何尝不是另一种惩处呢。”辜祈年痛心道,“在家十指不沾阳春水,到了上都又是弹曲又是伺候人,叫我心里怎么过得去。尤其还要到太后跟前......难保太后不因旧事为难你。”

苏月唯有尽力安抚父亲,“做宫人比做乐工好,乐工资历越老越出不去,宫人却有盼头。只要我讨得太后的欢心,太后一高兴,说不定就让我回家了。”

辜祈年欲语还休,左右看了一圈,确定外面没人才轻声对她道:“这母子俩心眼都不大,太后记着当年的过结,恐怕不好相与。”说得多了,心里愈发没底了,“陛下究竟是怎么回事,难道非要把人置于死地才肯罢休吗?”

苏月答应皇帝的那些漂亮话,这时在父亲面前全忘了,“阿爹看人果然准,当初没应下这门婚事,就是有先见之明。”

辜祈年心疼女儿,追问:“那人对你,没有毛手毛脚,存心轻贱吧?”

苏月摇摇头,“那倒没有,若说私德,陛下还是十分君子的。只是有时候总和我过不去,小肚鸡肠,行为也乖张......总之不是良配,若是当年应了这门婚事,我肯定活不长。”

听得辜祈年直唏?,庆幸不已,“还好还好,多活了好几年。”转头再看女儿,愁眉道,“你阿娘还等着我接你回家呢,这事办不成,她该多失望啊。”

可惜无能为力,冯抱真都已经把金佛还回来了,唯恐再沾染上他们,上都之路可说是全断。如今苏月又入了内廷,这下更不好斡旋了,总不能行?行到太后头上去。父女两个垂头丧气,相顾无言,梨园还有个白云亲舍能探望,掖庭中会亲的地

方又在哪里,还能有机会相见吗?

不过苏月懂得宽父亲的怀,“等我在宫中混熟了,可以往家写信,给爹娘报平安。”

事已至此,辜祈年点了点头,“罢,万事不要只看眼前,眼光要放得长远些,一切都会有转的。”说着复又笑笑,“至少你人好好的,没有消瘦,还长了个儿。”

苏月说是,“儿女终有离开爹娘的一日,阿爹就当我来上都闯荡了,不用时时挂心我。”

话虽这样说,伴君如伴虎,这岂是寻常的闯荡啊。辜祈年不便表现出伤怀来,怕惹得女儿更不舍,便道:“阿爹的生意慢慢再往北做,到时候走动的机会多了,只要入上都,便来探望你。”

后来又说了些体己话,看见国用远远探了探头,苏月知道时候差不多了,这是催她回去了。无奈只得道别,叮嘱阿爹路上千万小心,身上带着值钱的东西,出门在外不安全。

辜祈年说放心,“阿爹走远道,身边都会带上三四个好身手的护院,出不了差错的。你去吧,万事谨慎,须知道什么都是身外物,保命最要紧,记住阿爹的话。”

苏月一步三回头地走了,辜祈年站在茶庐里,一时百感交集,颓然跌坐了下来。

隔了好一会儿,台阶前的日光里移来一个身影,挡住了大片天光。

辜祈年抬眼一顾,见一个高挑清隽的男子出现在庐前,一双孤傲的眼睛直望过来,虽带着一点笑意,但说不清道不明的,震慑人心。

他忙站起身,谨慎地拱了拱手,“这位郎君面生得很,是来找在下的么?”